德里达 | 可跨越或不可跨越的门槛是什么?

野兽和主权者两者都外在于法律,或“没有法律”或“高于法律”,两者之间令人不安的相似和重叠,解释并产生了某种催眠般的魅力或不可抗拒的幻觉,让我们像透过X光一般,在主权者的特征底下看到、投射、感知野兽的面庞;或者相反,如果你愿意的话,仿佛也可以透过无法驯服的野兽的外表,看到主权者的形象。— —雅克·德里达

关于门槛

上次课的最后引起我们关注的问题,其名称之一就是“门槛”;当时我们正在考察封闭和监禁的逻辑,而我们质询的其实正是门槛,是要被跨越或不被跨越的门槛,在双重意义上禁止的(interdits)门槛,既是对动物公园里的动物而言,也是对精神病院里的精神病人而言。也是对两者的好奇观众而言。而在伊朗的paradeisos那里 – —它比伊甸园更原初,比所谓的“原罪”更原初,但两个公园的标志都是禁止 – —比起禁止野兽离开,更重要的是禁止人们进入。

因此,可跨越或不可跨越的门槛是什么?根本上,可以说我们过去十几年里所有的研讨班,都涉及“责任”的意义,因而也就涉及某些边界的意义和结构,涉及人们必须或不能做什么,人们必须或不能回应什么 – —所有这些研讨班都站在、仍然站在门槛上,我说的就是所有研讨班,而不仅仅是数年前那次关于“好客”的研讨班(它直接提到了门槛和跨过门槛的每一步)。关于责任的问题是关于门槛的问题,尤其是像我们今年再次确证的那样,这是一个位于责任起源之处的门槛,经由这一门槛,人们从反应过渡到回应,也就是过渡到责任;根据人文传统和人类中心主义传统 – —事实上是根据我们在此解构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我们今天会详细谈论逻各斯) – —这一门槛标志着、被认为标志着动物和人之间不可分割的阈限(limen)、不可分割的边界。上次我们提到,这一边界,这一责任的门槛,同时也是自由的边界和门槛,没有它就没有责任/应答可能性,因此就没有主权。像自由那样,责任/应答可能性意味着这种不可分割的主权,它被认为是人类固有的、野兽没有的。

所以,问题始终是门槛。什么是门槛?一旦我们说到门槛,门槛本身(LE seuil),说到门槛那不可切割、原子式的统一性,说到单一的门槛,我们就假设它不可分割;我们假设它呈现为一条分界线,就像一条没有宽度的直线那样不可分割,人们只有在一个点状的瞬间、只有以一个本身不可分割的步伐,才能跨越它或被禁止跨越它。

在公园或医院的名义下,上周我们说到的内容涉及一种对门槛和好客的处置,对动物园或医院之好客的处置,这既延续了关于监禁和死刑的讨论[1999 – 2001年],因而延续了关于主权的讨论,也延续了关于好客的讨论[1995–1997年]。我还记得,在期间关于宽恕的研讨班上[1997–1999年],我们提出了下述问题:某些动物是否会感到内疚或悲哀,它们是否会感到羞耻,是否会表示悔恨,并要求宽恕(我们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是”)。至于关于秘密的研讨班[1991–1992年],它典型地讨论了各种不可逾越的边界,讨论了secernere(分割)那里、secretum(秘密)那里的分离 – —我们在“Geheimnis der Begegnung”那里,即策兰所谓“遭遇的秘密”那里,并且在关于Unheimlichkeit(诡异)、Abgrund(深渊)、Urgund(根源)和Ungrund(无底)的全部诗性政治问题那里,再次发现了这一轨迹。

因此,始终是同一个研讨班。当我说我们仍然处在门槛上时,这不仅是说我们缺少那把钥匙,或我们没有任何钥匙,而且是说,我们逗留其上的关于门槛的问题,正是关于钥匙的问题,关于知晓是否存在钥匙,是否存在那把开门、开栅栏、开动物园、开医院、开启有待破译之暗号的钥匙。我们不仅有可能会永远停留在门槛上,而且事实上我们所做的是质疑堪称“门槛”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门槛不仅假定了不可分割的边界 – —而这种边界正是所有解构工作的解构起点(解构首先是不信任任何不可分割性,任何原子性),门槛的古典形象(有待解构的形象)不仅假设了这种无法找到的不可分割性;它还假设了地面或基础的牢固,这些也是可解构的。[德里达在上课时纠正道:“而这些也是不可解构的。”(编注)] “门槛”一词本身意指这种地面的牢固性;它来自拉丁语solum,意思是土地,或更准确地说,意思是建筑横梁或脚掌立于其上的基础;solum是最下部、底部或鞋底;solea是凉鞋,等等。当我们说,在这些研讨班那里,我们仍然在门槛上,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逗留其上,或坐实了这么一个门槛的存在,不管我们是仍然待在那里、或是无止境地跨越它。毋宁说,在我看来这意味着 – —这是一种解构性思考的姿态 – —如果“门槛”的意思要么是一种不可分割的界线,要么是一种基础性地面的牢固,那么,我们甚至并不确信门槛(自然的或人造的门槛)是否存在。假设我们逗留在门槛上,这也是为了经受试炼,即感受始终在发生的地震,它危及所有门槛的存在,危及它们的不可分割性和基础的牢固性。

如果不存在门槛,如何用钥匙来打开门槛上的大门入口?

缺少钥匙,缺少一把丢失了的钥匙或一把不存在的钥匙(你们记得,就像是动物公园的情形那样,四周用很深的沟渠代替了监禁的栅栏,这些沟渠无法跨越,同样是因为不再有任何钥匙,或关于钥匙的问题),[缺少钥匙,缺少一把丢失了的钥匙或一把不存在的钥匙,]也就是不知道入口和出口在哪里,不知道从哪里解除封锁,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几乎所有动物园和精神病医院都有钥匙,但每个房间、每个住处(家庭的、都市的或国有的住处),每个经济和生态学的场所,也都以门槛、边界为前提,因此就是以钥匙、钥匙串为前提,不是吗?为了侵入都市、房屋或国家的领土,或为了破译密码,钥匙是不可或缺的。即使如今金属钥匙或固体钥匙被电子密码、电码、电脑密码、数字技术和信号化所取代,情况似乎也仍然如此;即使如今可以在不涉足、或鞋底(solea)不沾地的情形下,利用众多秘密侵入领土、渗透地面(solum),甚或进行侵犯 – —而且这比踏上地面更高效、更不可阻挡 – —情况似乎也仍然如此。现在有很多不带钥匙的锁或挂锁,很多监禁装置,它们只对掌握密码的人、也就是掌握一个或多个数字的人开放。在美国,甚至监狱也开始被电子手环替代,它们让囚犯每时每刻都能被定位,因而就能让他在受监视的自由下随意走动。而且,受监视的自由是最为共通的条件,也就是一种被监视的自主性(souveraineté);我们有谁敢说自己可以逃离于它,甚至更严重地说,自己渴望逃离于它?

当然,我们也渴望某种监禁,为了我们的“幸福”而渴望某些界限和门槛。并且,根据艾伦伯格为比较动物公园内关着的动物和精神病医院内关着的病人所提供的材料,有论述表明,这一渴望地域化(territorialisation)的逻辑,使得划界的生态系统受到喜爱:动物和疯子,此外我还想加上所有人,所有我们这些疯狂的动物,都爱待在里面,不亚于我们想从中出去。人们喜爱门槛,既是为了跨过它,也是为了不跨过它。艾伦伯格引述了一位叫契美克(Bernhard Grzimek)的人,即《动物的捕获饲养》(1950)(“野兽的监禁”,或对野兽的禁锢、拘禁行动)的作者,他提到说,离开动物园的动物 – —我们倾向于说是逃离动物园或从中解放出来的动物 – —事实上会感到无家可归,heimatlos,并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家”(zuhause),即回到笼子里。我不知道这一论断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一般化,或被如实接受下来,但很可能的是,这一状况的发生有某些条件。根据这同一种逻辑,当动物占领它新的拘禁性领地时,它会对入侵者显出更危险和更具侵略性的态度,而对遵守门槛的人和仅仅从外边给它投食的人显出更为平和的态度。这一法则在人类一方有其对应。来自圣安娜的法国精神病学家多梅松(Daumézon)医生(我跟他很熟悉,记得大约五十年前,福柯 – —我们一会儿就要谈到他 – —带我和另外一些学生去拜访他,当时正值精神病理学资格的实习,看他对于患者的检查和介绍 – —对患者的检查和对年轻实习生的考核,这些实习生要在多梅松医生和我们面前进行诊断 – —这是一些充满魅力、可怕又难忘的时刻),这位多梅松医生撰写了一篇题为《康复病人在精神病院里的定居》的文章,他在其中提到,经常有病人适应了精神病院,这些显然已经康复的病人一旦听到有人对他们说起出院,说起治疗结束,就表现出新的症状或复发旧的症状,这些症状恰恰就是为了让他们能继续待在或回到精神病院,根本上他们不想再离开。他们不复想要跨过精神病院的门槛,离开这个已经成为他们“家”的地方。

因此,门槛:什么是门槛?什么构成了它的不可分割性,无论是点状的还是线状的不可分割?什么构成了它的牢固性 – —基础或地表的牢固、地域的牢固、自然或技术性的牢固、建筑上的牢固、自然(physique)或法(nomique)的牢固?

我刚才一直在把门槛看作一根所谓不可分割的线条,人们跨过这根线条来进入或离开。因此,门槛总是一个开端,内部的开端或外部的开端。随着我们迫近这一年度研讨班的终点 – —我希望来年继续这一讨论 – —我清楚地看到,你们清楚地看到,我们始终处在门槛上,我们探究着这个门槛的可能性本身,而正是在这个地方,门槛的可能性与开端的可能性联系在一起。

门槛:提问“什么是门槛?”就是提问“如何开始?”。在靠近我们本初子午线的临时终点、靠近我们原初线条的循环或回归的临时终点之时,我们要问:如何开始?如何重新开始?关于开端和命令的问题,关于archê的古老(archaïque)问题 – —我再次提醒一下,[archê]这个词同时意味着开端和命令、原则和君主,原初的/首要的那个“一”(le Un du premier)。archê,执政官(archonte),这是主权者本身的一个形象。而我们在此谈论的便是“一”,便是“一”与“他者”。

Συρακοῦσαι

Politica Philosophia/ Filosofia Politica / 政治哲学 【 De Nobis Ipsis Silemus.】